若渝

《凉生,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》终极续篇(五)

小院那丛移来的酸枣树,枝桠上已经模糊的刻字,那段年少的时光的罅隙里,苍云白狗,浮生若梦。
  影影叠叠的,是那个小小的女孩,在他的眼前,眼角的泪,唇角的笑。
  他轻轻地抚摸着酸枣树的枝桠,如同隔着岁月,触碰着她,轻轻地擦掉,她眼角的泪,然后,牵起她的手,带她回家。
  就这样,那个小小的男孩,和那个小小的女孩。
  一辈子,都也不曾分离。
  而这一切,终于归了流年,刹那芳华,匆匆而去,谁也留不住。
  他唇角的笑,最终凝固,抬手,一刀,一刀,在枝条上,刻下了十个字,覆盖住了原来的字迹,凌乱模糊——
  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。
5
我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,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忘忧草忘了就好
梦里知多少
某天涯海角
某个小岛
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
轻轻河畔草
静静等天荒地老
小岛~我脑海中忽然有念头闪现。
在法国的冬菇,被谁带到了水岛?隔壁的小安那喜欢在树枝上刻字,喜欢啃酸枣树和圣诞夜苹果的主人。那些曾刻意被我忽略掉的细节,一幕幕涌向脑海。
是啊,我早该知道你在那儿,我却故意的把你遗忘,是我故意弄丢了你。
我拖着行李箱,从机场狂奔而出,拦住了最近的计程车。
在杭州西溪湿地的水岛之上,零星散落着十余处小院,都是旧日渔民旧宅翻新,带着旧旧的味道,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。岛上山水灵秀,旧时曾是一些富贵风雅之士的别业所在。
凉生二十岁那年,从巴黎悄然回国,带朋友游西溪,偶遇此处。这水乡情致,像极了魏家坪,却又是隐秘至极的桃花源。隔了不久,他便买下了其中一个小院。因为有一个小女孩曾说,有一个家,一个院子,有山有水,种一些花。那时他想,有生之年里,虽然不能陪着她过这生活,但若有一方这样的天地,想象着,她若在这里,会怎样,也是好的。
之后的几年,一直是一个年老的花匠和他年幼的孙女儿,每日收拾着小院,照顾着院里的花花草草,包括他从魏家坪移来的酸枣树。
两年前,他才再次来到这里,之后的每一个圣诞都是在这里安静的度过,后来,因为湿地的气候对他的身体有帮助,便住了下来。
半年前,老陈把庆姐送上水岛,照顾他的饮食起居,除了身边的几个人,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。沈小姐是个例外,是老陈故意泄漏的消息,他私心以为,凭凉生的人品相貌,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妹妹,又岂能没有个红颜相伴。凉生还因此严厉的责备了他,他知道,凉生向程家人及所有人隐瞒他的身体状况,一是不想再任人摆布,而更重要的原因,只是不想破坏那个大少奶奶的幸福生活。
由于凉生的帮忙,小安已经到杭州的一所重点小学去读书,没有了那小女孩每天的欢声笑语,小院显得愈发安静。
一早起来,他便抱着本书,坐在院中,也不知是看进去了,还是在出神,初春的寒意浸染了身体,却丝毫不知。直到隐隐地咳嗽声,唤来了庆姐的唠叨和一件披上肩头的外套。
老卢也连忙端来热水,递上去,劝道,这几天倒春寒,您还是别在外面久坐。自从知道他身体不好,米酒是再也不敢让他沾上半分。他接过水,温文一笑,刚饮下一口,就狠得咳嗽两下,却又生生压制回去,让人看着揪心。
敲门声停滞了凉生回屋的步伐,这个时候,很少会有访客,或者说,小院的常客除了小安,只有老陈,但老陈一般不会不打招呼的突然跑来。他转过身,打算去开门,老卢早已一路小跑到门前。
开门那一刻,老卢立即认出,这不正是隔壁神仙眷侣般小夫妻的女主人。
女人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,称是来拜访隔壁邻居。
老卢不敢怠慢,忙把人往里请。虽然没问过主人的意思,不过,老卢清楚,住在这里的,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能结识一些,总是好的。况且,自家主人的脾气是极随和的。
我从机场赶到西溪湿地,这里算是旅游胜地,每日游客骆驿不绝,每隔半小时,会有游船载着游客,沿水路而行,参观沿岸景致,也有几处固定的景点,允许游客登岸参观,而我曾居住的小岛,并未对外开放,少有人往。我雇了条小船,往水岛而去,到达时已近正午。这几日,气候有些反常,即使正午太阳高悬,仍感到有丝丝凉意。
一路上,我已打算好,就以邻居的身份拜访,这样,既不会太突兀,若是场误会,也不会显得太尴尬。
事情和我预想的一样,我很顺利的被请进院里。蓦然间,我的目光被一丛酸枣树所吸引,枝桠上的刻字虽然已经模糊,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,这就是凉生送我的那丛酸枣树。
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枝桠,如同隔着岁月,触碰着,那画中仙般的少年,他手上磨出的血泡、汗湿的头发、被露水浸湿的单薄衣衫。忽然,我看到一行凌乱模糊的字迹,覆盖住了原来的,我仔细的辨认:同心而离居,忧伤以终老。我的心,狠得疼了一下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。对于凉生,我曾无数次的,为他哭、为他笑,但好像从来没有,这样实实在在的疼过,就在心脏的位置。
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卢,这里的主人是否叫凉生。老卢却一头雾水的摇头,说,我们主人姓程不姓梁。
姓程?没错!凉生到程家以后,对外常用名是程天策。我愈发的激动,问老卢,这位程先生,现在,是否在岛上。
老卢表示,他家主人是长期住在这里休养,不过由于身体原因,还是要先去请示一下,才能确定,是否能和我见面。他这样一说,我反而觉得,一定会被拒绝。
我怀着焦急的心情,等在屋外,老卢很快便走出房门,讶异的对我说,没有找到自家主人,可他明明,没有出门。
老卢打开院门时,从凉生这个角度,看不到门外情况,但却听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,那一刻,他下意识的,躲在了房侧的角落里。那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枣树,身体可以很容易得被遮挡。
而他,透过繁密的枝桠缝隙,却能看到,那个令他朝思暮想,带着一袭橙花香气的梦中人。她纤长的手指,抚过每一条枣树的枝桠,温柔得,像在抚摸着情人的脸颊。
而他,只能站在那里,进退两难。于是,他对自己说,他就站在这里,不出去,也不躲藏,就让命运来抉择。
我知道凉生就在这里,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,直觉告诉我,他就藏在院子的某个角落。
我寻觅着,不敢发出声响,像是狩猎的猎人,担心吓跑自己的猎物。
春日里,树木的枝桠茂盛、错乱密布,而缝隙间,有一抹轻浅的蓝色。我按耐住自己过快的心跳,小心翼翼的接近,正午的阳光还算充足,但背阴的角落,仍有寒意。
眼前的他,穿着一件粗线毛衣,极轻浅的蓝,干净得如同散于净空的云。毛衣的领口很高,衬着他纤长白皙的脖颈,显得优雅异常。
我还记得那一年,躲在窗帘后偷看他,晨跑后,晨光拂过他清俊的脸,透亮的汗珠在阳光下染成淡金色,吻过他的颈项,白色T恤被汗水黏湿,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。
如今,他消瘦很多,却不似我梦中常梦到的模样。梦中的他,已被病痛折磨得瘦弱不堪,佝偻着身体,令我心酸。
而现实中,尽管毛衣外,披着件浅灰色的外套,却仍能看出,他挺得笔直的脊背,这就是我的凉生,我倔强又骄傲的凉生。
他微微低着头,不知在想什么,并没有发现,我已到了身旁。他额前的碎发微长,遮住了长长的睫毛和漂亮的眼,让我无法捕捉到他眼中的情绪。
我停在了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,静静得看着他,似乎永远都看不够。他却好像感应到了我,忽的抬眼,望过来。在这初春的的正午,我终于,和他再见,他唇边的那抹笑,令春日正午的艳阳失色。
这个世界,总有那么一个人,只须一眼,就会让你泪流满面。他能普渡你流离失所的魂,他是你在这世上所有的慈悲。我的腿已不受控制的奔向他,几步跌入他的怀中,千言万语,却只汇成热泪两行。
午餐的时候,我见到了庆姐,她不像老卢,她太清楚我和凉生还有未央之间的恩怨,对我,有些回避,有些冷淡,却也绝不失礼。
而凉生,我知道,他见到我有多开心,可是,却和我刻意的保持着距离。他将我,以妹妹的身份,介绍给老卢,老卢惊讶得说不出话,他大概想像不出,为何两兄妹,当了这么久的邻居,竟能不自知。
饭后,凉生带我参观了小院。院落并不大,在外人眼中,它是极为普通的。这世上,除了我,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,这里他所花费的心思,那一砖一瓦、那一草一木、那模仿魏家坪旧宅而设计得,所有细微之处。我以为,再也找不回的那些回忆,原来,他早已为我,悄悄珍藏。
庆姐提醒他午休时,我背对着,不敢回头,怕他看到,我那早已温热的眼眶。
我独自在小院中待了很久,阳光透过树枝,影影叠叠的,恍若时光层层叠叠铺过去,那时的魏家坪,那时,小小的男孩,小小的女孩,小小的时光。我蹦蹦跳跳走过去,走过时光层层,走到那个小小的男孩面前,童音无邪,喊一声,哥。然后,我们牵起彼此的手,一起回家。就这样,那个小小的男孩,和那个小小的女孩,一辈子,都也不曾分离。
恍惚间,似乎有只猫从眼前窜过,那身影像极了当年的小咪,转眼间,又已不见踪迹。如果时空回转,我一定千方百计让小咪答应,来世,它来代替我做凉生的妹妹,而我,则成为可以随意喜欢凉生的女孩。
那段年少的时光的罅隙里,苍云白狗,浮生若梦。我终于了悟,在生命的最后,在这里,回忆起,那些年,眼角的泪,唇角的笑,也未尝,不是一种幸福。
我回屋的时候,凉生已开始忙碌,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,竟然还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和急于处理的工作,电话、视频会议,一个接一个,来了这么久,我都没能与他好好说上几句话,我原本有一肚子的心里话想对他讲。
再见到他,已是晚餐。他特意吩咐庆姐,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,而他自己却吃得很少。我见他清瘦的侧脸,忍不住把那些他没动过的菜夹到他碗里,他抬头冲我清浅一笑,才又多吃了几口。
庆姐皱眉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他,起身盛了一小碗汤,放到他面前,说:先生这几天总是咳嗽,还是少吃些油腻的。我尴尬的坐在那里,像做错事的孩子,暗悔自己的糊涂,他现在的身体,一定是有很多东西需要注意的。
凉生微抿着唇,望了庆姐一眼,才对我道,没关系的,庆姐总是喜欢小题大作。然后端起汤,慢慢地喝下去,我夹给他的菜,却再没有动过。
晚餐后,凉生又回了书房,我不明白,为什么到现在,还不能放下工作,人最重要的,难道不是健康?我忍不住敲了敲半掩的房门,推开走了进去。
凉生坐在书桌后,低头看着一本书,见我进来,抬起头,对我淡淡一笑,有事?
我摇摇头,坐在旁边沙发上,就想陪你待会儿。
他便没再说话,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书上。
他仰月般的唇角微翘,看不出是否仍在笑,天鹅羽翼般的睫毛微垂,淡淡的灯光,落在他精致的侧脸上,好看得那么不真实,我不忍心去打扰,就这么静静得看着他。
房间中安静得除了我俩彼此的呼吸,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,不知过了多久,他似乎才又想起我的存在,再次从书中抬起头,问我:真的没事儿?
我知道,以他的性格,如果我不主动,他就绝对能沉得住气。但我做不到,况且,我不喜欢现在这种距离感。
我问他,你不好奇我怎么找到这里的?我早已打定了主意,如果凉生问我,就说是拜访邻居的巧合,绝口不提他生病的事。
凉生似乎一直沉浸在书中的情节,有些茫然的,修长的眉轻扬,嗯~?的一声,算是回答,并没有追问的打算。
我只有继续道,那天给你打电话,是因为知道了程家利用北小武威胁你的事,对不起,一直误会你。我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和他解释清楚。
他终于肯放下手中的书,辰星般明亮的双眸,定定得看着我,声音带着晚间特有的磁性,我已经说过了,我们之间不需要道歉,何况,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
他又拿起那本书,好像不想和我继续这个话题。我现在真的很好奇,那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,能如此吸引他。
还有~那个~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和天佑的事,但,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,早晚是要让他知道的。
我吱唔半天,终于,他开口问我:你这次来,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?
那个~,我尽量轻描淡写的说出来,我离婚了。
什~什么~?为什么~?他忽得站了起来,是不是程天佑他欺负你?
反应和我预想的一样大,可是,并没有像从前一样,跑过来安慰我。只是站在那里等我的答案。
那~倒没有…..其实,离婚协议他还没有签,不过我己经下定决心了。
他好像松了口气般的,好看的眉头微蹙着,问我原因。
我踌躇了一会儿,才说,我总觉得,无法融入他的生活。这话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,但我不知道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更合适。
听到这里,他走过来,并没有给我一个拥抱,只是蹲在我面前。
我鲜少有机会这样俯视他,他仰头望向我,眼睛因此张得又大又圆,琥珀色的瞳孔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,像一位兄长劝说自己的妹妹般,说,姜生,你长大了,哥哥不可能一辈子在你身边,如果真的是你说的这样,我希望你考虑清楚,一个那么爱你的男人,你就这么放弃?
他的眼眸清亮如星辰,闪烁着悲悯的光芒,他叹息着说,姜生,你该知道,这世上,不是永远都有回头的机会。语重心长,可是,我却听出了他的心声。
我的眼角微凉,是一片伤心泪。
他纤长的指尖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,望着我的眼,依然如昨日星辰般明亮,让人愿坠入深渊,叹息的双唇,依然如桃花酒酿般蛊惑,让人愿饮尽此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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